新学期
  天气晴朗,宋柳伊最享受的时刻便是独自一人在露天楼顶,阳光慷慨地洒落,四周无人,也无需言语,她悠然自得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:树叶轻轻摇曳,麻雀扑腾着翅膀飞上屋檐,远处山峦的轮廓在光影中忽隐忽现。
  躺在地板上,身体仿佛与远方和天空相连,无数光芒闪耀,感受一片云朵的飘过,宋柳伊心想,这与画画何其相似。
  当然,她并未完全闲着,躺在床上翻阅美术画作,观看感兴趣的纪录片,拿起画本随意涂鸦。她对假期的定义就是随心所欲,无论是绘画、听音乐、睡懒觉,还是打游戏,一切都随心所欲,她悠闲地享受了这段时光。
  寒假作业自然也是少不了的,但宋柳伊从不是按计划行事的人,走亲访友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,一回到家,她便开始疯狂地补作业,直到开学前几天才勉强完成。不过,她也预留了时间去参观画室,否则她可能会拖到最后一天。
  年后多日,天气依旧晴朗,最高温度直冲到27度,与烈日不同,早春的阳光温暖得会让人主动靠近。
  宋柳伊提前与陈佳思约好了时间,她穿着一套轻薄适宜的浅紫色休闲装,走在路上恰到好处。在公交车上,阳光也在不停歇地给她进行光合作用,这让她心情非常愉悦。
  到达约定地点后,宋柳伊敲了门:“佳思姐。”
  “诶,你来了,来,快进来坐,我给你倒杯水。”
  陈佳思比她还要高一点,带着眼镜,头发刚及肩,额前留着斜刘海,为人很是亲和。
  她们交换了一些信息后,陈佳思领着她看,并详细讲解。
  画室有多间,都位于一楼,布局上类似学校的教室,但空间内更为宽敞自由,更有艺术氛围。画室弥漫着颜料和木板的气味,墙上挂满了名家作品和学员的优秀作业。
  窗边摆放着几个画架,上面夹放着纸张,阳光从细密的白纱透进房间,仿佛在画纸上作画,角落里堆放着五颜六色的画笔、颜料盒和调色板。
  陈佳思只招收走读生,不包吃住,也不管文化成绩,但她能够把一切关于绘画的都教得很好,并保证成绩,这是她最大的底气,也是高收费的原因。
  “你这么快就想好了吗?不用再多考虑一下吗?我可以让你试学两天。”
  宋柳伊笑意宴宴:“佳思姐,我就拜托你了。”
  陈佳思温柔地拍她:“欢迎你。”
  作别后,宋柳伊走到小台阶处停下了脚步,此时,陈既中站在台阶前,他收到陈佳思的消息后匆匆赶回。
  他靠住扶手,侧着头不看她,还微喘着气,阳光下的他,看起来很暖和。
  沉默是一切的开端,像种子遇到水分前的干涸,像大地与雨缠绵前的空白。
  “新年快乐。”
  宋柳伊往下走,她走一步,陈既中就动一步;她下台阶,陈既中就上台阶,直至两人相视,可以看见对方眼睛中的自己。
  陈既中站到她身边,把她抱在怀里,她先是静了一下,才发觉面前是多么一大块热源,她把手抽出口袋,抓住他的衣服想推开他。
  “你身上好热。”
  他们一个面红,一个耳赤,两两相望着,既羞涩又大胆,像天青色海边被台风摧残依然挺立的芭蕉树。
  关系的升温带走了最后一丝热量,当天晚上,风雨突变,温度骤降十几度,在开学前实实在在地换了一个天地,仿若凛冬再次降临。
  这注定是忙碌的一个学期,周三晚自习、周六放学和周日,宋柳伊都要去画室学画画。
  开学后座位没有变动,她再次掌握了窗外那片绿宝石的钥匙。
  她与陈既中的相处看似没有变化,但他们放学后经常一起走。
  作为艺术生,他们经常会得到一些额外的任务,比如在学校隐蔽的一角,新建的教学楼即将投入使用,据说是为艺体生专门建造的,宋柳伊他们组被选中去打扫卫生。
  教室脏乱不堪,他们分工合作,一丝不苟地进行清理:扫地、拖地、擦桌椅、擦窗……一样都不少。
  宋柳伊并不娇气,但灰尘四起让她的皮肤发红发痒,她忍着不挠,心里懊悔自己忘了带口罩。
  想着抓紧时间完成任务,但还是拖到了放学,他们在放学的人群中逆流而行着,从未见过如此多地笑容。
  陈既中去倒垃圾,宋柳伊则回教室拿他们的书包。
  当宋柳伊拿着东西走进教室时,发现陈既中躲在墙角,不知道在干什么。她放下东西想一探究竟,于是轻悄悄地走了过去。
  幸好他看见她了,陈既中用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。
  宋柳伊挨在墙角,和他一样缩着身体,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望去,这不是语文老师秦人语吗?
  另外一个女人是?
  宋柳伊与陈既中对视,表示不解。
  外面的人话语清晰起来,她低头皱着眉仔细地听。
  “人语,我好想你。”
  男人语气带着担忧:“慧芳,我也想你,但你怎么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来学校了?”
  “我观察过了,这个点学校基本上没什么人了。人语,我受不了了,我再也忍受不了了。”
  “人语,你到底什么时候让我和他说离婚,我要崩溃了,我和他之间真的没有任何的感情......呜——人语,你带我走吧。”
  风吹动灌木丛,高大的树也“沙沙”作响。
  女人低泣哽咽的声音传进来,宋柳伊听得不知道该怎样难过。
  “慧芳,慧芳你别哭了,我会带你走的。”
  女人越说越凄惨:“人语,其实在你找我之前我的心早就死了,我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妻子,孩子的母亲,外人眼中的贤妻良母。我想过,浑浑噩噩的一生也是一生,可能我上辈子罪孽深重,这辈子是来还债的。但是老天终究不忍心,他派你来拯救我了,不是吗?”
  “是的,我知道的,慧芳,我教书育人,勤勤恳恳,一辈子积德行善。这世界容得下我们,老天爷会开眼的,老天爷会成全我们的。”
  ......
  宋柳伊内心暗自发笑。
  有些事情,人们强行画上句号,以为终于经过了老天的考验,可以把一切抛诸脑后,回归正常生活,很多年后心情好时,还可以拿来当作吹嘘的资本。当然,最好是这样,仅仅成为一则娱乐众人的笑谈。
  而当它在某个平常的傍晚,以别的形式漫不经心地回到你的身边时,你才会意识到,它并没有走远,它一直都在。
  宋柳伊张开口想说些什么,陈既中眼疾手快,用手背压住了她的嘴。
  她猛地瞪大了眼,连忙上手去扒。
  陈既中淡定地用另一只手指向窗帘,嘴巴一张一合:“还没走。”
  果然,声音又传了过来。
  宋柳伊后背一惊,耸动肩膀,下意识地伸手捂嘴,他的手背被突如其来的力抵得更进一步,还触觉到了她牙齿的坚硬和湿意。
  狭小的空间使他们俩近乎贴在一起,陈既中看着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慌乱样子,控制不住的扬起了嘴角,不紧不慢地握着她的手离开了嘴唇。
  宋柳伊轻吐一口气,从裤子口袋摸出纸递给他。
  这什么手,怎么这么小,还怪软的。
  陈既中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。
  宋柳伊听着渐弱的脚步声,拉开窗帘看,确定人都离开了,她才说话:“这是我们语文老师,没错吧?”
  陈既中一直在观察宋柳伊的变化,她越皱越深的眉头,慌张时颤动的眼睫毛,紧张的小动作,错乱不齐的呼吸,柔软的肤感,和被压得变红的嘴唇,这些都被他收揽,搞得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些,还是因为自己乱跳的心而走了神:
  “啊?什么?”
  “什么什么,我说这是语文老师,没错吧?”宋柳伊先一步去拿了包。
  “是他。”
  打理好讲台,他们拿好东西,一前一后锁好了门。
  “你认识那个女人吗?”
  “她是关梦熙的妈妈。”
  “关梦熙?就是个子有点矮,戴着宽大的眼镜的那个女生?”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“所以这是一桩老师与学生家长出轨的事件。”
  “这不关我们的事。”
  “对,多管闲事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。”
  他们不稀罕当别人的“老天爷”。
  天空阴暗似灰烟,冷风拍打着校园。在较为空旷的路段,寒气袭击了每一个多面物体,冷树、冷石头、冷垃圾桶。
  宋柳伊追上他,“我好冷。”
  “那走快点。”
  她伸手去找他的手,却被他抢先握住。
  宋柳伊看他没有表情,“哼,这么暖,我这只手也握握。”
  她的手直钻进他的衣袖,冷冰冰地抓住他手腕,嬉笑着说:“你可真能忍啊。”
  陈既中连带着她的手直接塞到衣服口袋里,不让她乱动。
  快走到马路边时,宋柳伊就看到一辆眼熟的车,她顿住:“今天是元宵节!”
  “怎么又说一遍?”
  “我给忘记了。”
  宋柳伊并没有忘记,她知道他们家过节日必定会聚餐,她本来想着以搞卫生的由头逃避,都提前和唐楚楚交代好了,却没想到宋景铭会来“堵”着她。
  “嫂子好,你等久了吧?”宋柳伊非常及时打了招呼。
  齐雨萱放下手机:“天这么黑了,怎么还走公园呀?你哥说你会往这出来,我都没注意到你走来了。”
  “没事,我和我同学一起走过来的。”
  “嗯,那我们走吧,还有什么事吗?景铭。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饭桌上,唐楚楚掌控全局,绝不让话落地,从青菜聊到飞机,再聊到医院和工作,她是天生的话语家。
  宋柳伊一般都是画地为牢,净顾吃饭,叫她了,她就回一下,不过一般都是唐楚楚使唤她拿什么东西,然后吃完了就独自钻进房间。
  “你等着,等大家吃完了,你来收拾,天天吃完就跑,吃完就跑,这么大人了,也不知道帮帮忙,洗洗碗。”
  “哦——知道了。”宋柳伊咽下一大口水,拿着水杯朝客厅走。
  过了一会儿,唐楚楚叫她:“宋柳伊——”
  “来了。”
  宋景铭还没结束,就剩他一人坐着。
  “欸欸欸,雨萱,你放下,别管他们,我们去那边坐,也该轮到我们享享福了。”
  “这...”齐雨萱被唐楚楚按到沙发上。
  “哎呀,你就别操心啦,来,这橘子可甜了。”
  宋柳伊穿上围裙开始收拾起来,她把骨头扒到一个碗里,收集碗筷堆放到水池,洗抹布、擦桌子、摆好椅子,当着宋景铭的面一气呵成。
  宋柳伊头发有些散了,脸颊两边落下来不少碎发。她脱下手套,用手梳理着,宋景铭走过来,占据了她原本的位置,她还以为是他要自己洗碗,便呆在一旁等他,却不见他停手,宋柳伊往后挪了两步,反手就要解开围裙。
  “去哪?”
  “你不是在洗了?”
  他把碗递给她:“再过一遍水。”
  “这还有必要让我来吗?”
  说归说,宋柳伊还是老实照做了。
  要洗的东西本就不算多,宋柳伊就当站在旁边为他打下手和虚空加油了,她掏出手机来看,悠哉地回着别人的消息。
  “画室去看过了吗?”
  “看过了。”
  宋柳伊收起手机,想起来什么,抬了头,“哥,从明天开始,我周末都会去画室,你跟妈说一下,就说你工作忙,我去你那里补习,或者你就说我现在可以了,已经不需要补习了,这样...可以吧?”
  宋景铭直起腰,将筷子递给她,“把地址发给我。”
  “嗯嗯,待会发你。”
  宋柳伊轻轻扳动水龙头,温水缓慢流出,宛如流动的轻音符,油渍和气味都消散了,只在手中留下一片湿润。
  她好像好久没有看过他了,也好久没有和他说过话。此刻,她和他站在一起,生出了一种他们终于赞同了某种观点,确认了某个问题的答案之感,就像石子终于投进了水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