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91章 你兄弟还是你兄弟
  “吉尔混,不出城受降,来此处做甚?”
  ......
  当耶律洪基看见北门前的一万死卫,唯有报以苦笑。
  这一万死卫,是耶律一族的族兵,更是皮室军精锐中的精锐,自从他接掌皇位以来,十几年间寸步不离其左右。难到这最后一程,亦要他们陪伴吗?
  “回去吧......”耶律洪基无力劝慰。
  说完这句,却是再不多说半字,轻夹马腹,踏踏的蹄声声回荡在长街,载着这位末路君王,悲怆前行。
  “陛下何去?”
  被叫做吉尔混的辽将并未因一句“回去”而退却,冷声发问:“去血战南人?”
  此时,耶律洪基已经穿阵而过,背对吉尔混,略有停顿,淡然道:“去找回朕的尊严。”
  “所以,陛下要丢下我等?”
  “......”
  见皇帝不语,吉尔混又道:“陛下有陛下的尊严,臣下也有臣下的荣耀!”
  “......”
  耶律洪基依旧无言以对,其实从吉尔混出现在眼前那一刻,他就知道,任何劝阻都已经无用了。
  “好吧....”
  终是一叹,“黄泉路上,众兄弟与朕做个伴也不错!”
  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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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风雪依然。
  不大,却冷到人的骨子里。
  天地都是灰蒙蒙的,压得人有些透不过气。
  马蹄踏雪,发出嘎吱吱的响声,由缓入急,最后连成一片,又溅起漫天雪雾。
  许是大定降城的消息已经传遍四方,宋军的攻势乍然而止。甚至在城北之外,耶律洪基没有看到一个宋兵。
  但是,此刻他却没有半分庆幸,因为这本就是为他设的局,唐子浩是不会让他存在一丝侥幸的。
  心中坦荡,无喜无悲,领队前推,万人马阵,有一种说不出的豪迈与悲壮。
  ......
  徐奔一个时辰,出城已有二十余里,天色渐暗,却是已经入了黄昏。
  耶律洪基终是不由苦笑出声,这一路全无阻碍,当真是半个宋兵也没见到,唐奕这回还真是放心。
  他就不怕老子胆子那么一颤,真就跑了???
  抬眼远望,“朕记得,前面是个山谷吧?”
  “回禀陛下!”吉尔混应道:“前方正是奉仙坳,多半南人已经在谷中设伏了。”
  耶律洪基点头,“朕也是这么想的。”
  回头看了一眼吉尔混和那万死卫,“你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。”
  一指这广袤天地,“这远近之间可是一个南人都没有,正适合逃跑!”
  “哈哈哈!”吉尔混居然笑出了声。
  “陛下,咱们不就是来找死的吗!?”
  “也对。”耶律洪基也乐了,甚至豪迈。
  “那咱们就进去看看,看看南人摆了什么天罗地网,够不够取朕之性命!”
  呛啷一声,抽出腰间战刀,“我契丹儿郎们,时辰到了!”
  言罢,打马向前,朝着山谷直冲而去。
  万人马阵奔腾而起,杀气森森,然后....
  眼见就要冲入山谷,耶律洪却是一勒马缰,放缓了杀势。
  他所料无错,谷口处确实有人,不过,却只有一人!
  狼毫大氅,傲立于风雪,面万军而不改颜色的一个人——
  唐奕,唐子浩。
  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,仿佛已经等了很久。
  看不清神情,却不由得让人真切地感觉那了那股子从容。
  耶律洪基心下大震,下意识望向谷内。
  可惜,入眼只有灰蒙蒙一片,却是什么也看不见。
  “唐子浩在这里做甚!?难道他要亲眼看着自己覆灭于此?”想到此处,耶律洪基哈哈大笑,响彻天地。
  “我耶律洪基浮沉半世,想不到临走之前,还能劳得宋之唐子浩亲来送别。”
  “不、枉、此、生、啊!”
  唰!
  战刀一指,“子浩贤弟!”
  “有刀,无酒!!”
  此句一出,天地肃静,风雪之势都为之一弱。
  而刀锋所指的唐奕依旧静静地看着耶律洪基,与天下同势,浑然一体。
  终于,唐奕动了,缓缓迈出一步,踏雪之声甚至清晰,万人皆闻。
  然后,是第二步、第三步......嘎吱吱的声音仿佛就响在人心里。
  吉尔混下意识紧了紧马缰,座下战骑随之碎步后退,万人死卫也是乱相乍起,阵阵马嘶搅动三军。
  ......
  _____
  唐奕距离马阵十丈之处停了下来。
  在耶律洪基凝重、阴森的神情之下,露出一个与这灰白天地、风雪杀阵极不和谐的灿烂笑容。
  隐藏在大氅之下的手臂一抬,“你有刀.....”
  “我有酒!”
  “......”
  “......”
  “你大爷!”耶律洪基差点暴走,涨红着虬髯大脸,刀尖都在颤抖。
  特么这个‘贤弟’怎么就不能正常一次!?老子这是要赴死啊,你却端着个酒坛子,这是断头酒吗!?
  “你......”
  “你......”
  耶律洪基“你”了半天,也没“你”出下句。
  看着唐奕举着那个酒坛子,最后猛一咬牙,“好!!”
  “就依贤弟,先酒!后刀!”
  ......
  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  风雪依旧,黄昏渐暗,天色由灰转黑,四野之内暗淡无光。唯奉仙谷前,一堆篝火摇曳,独成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。
  唐奕与耶律洪基围火而坐,两人身后,一面是皇家铁卫,视死如归;一面是谷中伏兵,胜券在握。
  唐奕目无焦距地远望四野,现在这里已经是大宋的土地了。
  把酒坛递给耶律洪基,“这个结果....能接受吗?”
  耶律洪基毫不做作,自然接过。豪饮一口,又递了回去。
  “说实话,朕很不想接受,不过,输得心服口服!”
  唐奕笑了,灌了一大口酒,再次递回。
  “我认识的耶律大兄果然坦荡!”
  “哼!!”耶律洪冷哼。“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?”
  “朕已然尽力,自问做到了最好。可还是败了,只能说是天意弄人。”
  猛灌一大口,“天意让你唐子浩来收朕,与坦荡无干!”
  “不是的。”
  唐奕摇头,诚然道:“大兄确实尽力了,可要说做到了最好,奕却是不敢恭维。”
  “哦?”耶律洪基有些不服。“何以见得?”
  唐奕道:“正是因为大兄的尽力而为,才给了大宋机会。”
  憨然一笑,“不瞒大兄,哪怕你什么都不做,保持十年前的状态,起码二十年之内,大宋没有机会染指辽地。”
  “切!”耶律洪基更是不服,悍然再饮。
  “现在你赢了,说什么都行。”
  “还什么都不做!?我要是什么都不做,你早打过来了,哪里等到今日?”
  唐奕回道:“大兄还不明白输在哪吗?”
  “输在哪?”耶律洪基喃喃自语。“输在二十多年前...就应该杀了你!”
  “哈哈哈!”
  唐奕大乐,“大兄真的以为一个唐奕就可颠覆大辽?”
  “大兄错了,颠覆大辽的人,正是大兄自己。”
  “哦?说来听听。”
  “大兄这些年极力扩张,大行掠夺,表面上,大辽确实富了,兵多将广,盛极一时。”
  “可是大兄想没想过,富有与兵多,对于国势其实没有多大的关系。”
  “......”
  耶律洪基一阵沉默,表面上看,唐奕这话说的有些荒谬,可是隐隐的又觉得有些道理,从前的大宋不就是如此?
  富极天下,拥兵百万,不还是岁岁纳贡,被大辽和西夏欺负的不行?
  缓缓把酒坛凑到嘴边,轻啄一口,“那贤弟以为,朕错在哪了?”
  “错在哪儿?”唐奕一摊手。
  “你从西域、中亚抢了那么多人到大辽,这么短的时间,本族人口急速稀释,所谓的大辽王朝被女真、渤海、西域、突厥、黑汗各种杂七杂八的文化搅成了大杂烩。”
  “原本汉化的百姓失去了主导,外来各族对大辽又缺乏认同感,人心都散了,就算我不打,早晚也得分家啊!”
  “......”
  耶律洪基瞪着眼珠子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唯有猛灌烈酒。
  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中兴之治,在他嘴里被批的一分都不值了。可是,偏偏这孙子说的还那么有道理。
  因为事实摆在那,六十万大军被大宋五十万人堵在城里全无半点斗志,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?
  如今萧部、突吉台、纳齐耶纷纷降宋,不也说明少了那份对大辽的忠心?
  面子上挂不住,只得涨红了面皮强词夺理:“站着说话不腰疼,那你说怎么办?”
  说着话,狂灌酒汤。
  唐奕看着要见底的酒坛,一阵无语,你特么抱着酒坛喝半天了,给我也来一口啊!
  赌气道:“你是皇帝,还特么不是大宋的皇帝,这种事儿还用问我。”
  “我....”
  “我还不问了呢!”耶律洪基那股子只对唐奕的无名之火又上来了。
  “反正就要见祖宗去了,知道错在哪儿又有何用!?”
  站起来把酒坛里的剩酒一股脑倒在火堆之上,腾的一声,火势窜起五尺,映得二人脸色通红。
  “酒喝完了,该动刀了!”
  唐奕也是无语,我特么也没搓你的火儿,你急什么?
  “且慢!”
  站起身形,“就这么去了,甘心吗?”
  “......”耶律洪基乍然怔住,缓缓敛去怒意平静下来。
  “甘心.....”
  直视唐奕,“真的甘心!”
  “与贤弟争斗二十余载,乃洪基平生之大幸!”
  “今得子浩送别,亦是感激。”
  “此生......无憾!”
  “啧啧啧....”唐奕听的直咧嘴。
  再配上耶律洪基那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表情,怎么早没发现,这货还有点“文青”的潜质呢?
  “好死不如赖活着,你得有多想不开,一心要死我手里!?”
  探手入怀,把一轴锦书扔到耶律洪基怀里。
  “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,自己选吧!”
  “呵...”只见耶律洪基苦笑一声,一点意外之色也没有。
  随意摊开锦书,借着火光一看,果然,南朝官家赵曙的亲笔招降。
  且条件优厚,不但是世袭亲王爵位,留守大定,掌管原大辽疆域,而且兵权南朝也只收八部族兵,皮室军依旧由他掌管,可以说诱人至极。
  抬眼看唐奕,“这是你帮为兄争取来的吧?”
  正常的君王对于一个降君绝不敢这么放手放权。
  唐奕一拧眉头,“废什么话?接还是不接!?”
  耶律洪基摇头,“不接,朕还是选第二条路吧!”
  看向山谷,“先前子浩给我的那份尊严......”
  “尊严个屁!”唐奕大骂出口。
  转头一想,也对,对这道旨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。
  “算了,选第二条就第二条吧。”
  耶律洪基闻言,抱拳一礼,“知我者,子浩也。”
  “别!”唐奕急忙摆手。“我可不知你,特么就没见过比我还轴的。”
  不耐烦地一甩膀子,“既然选了第二条路,那就赶紧的!”
  “带着你的人,滚蛋!别让老子再看见你!”
  “......”
  “!!!”
  “滚......滚蛋!?”
  耶律洪基都听傻了,“滚蛋?”这疯子是真特么疯啊?
  我是大辽皇帝啊,斩草除根啊,永绝后患啊......
  什么叫滚蛋!?
  “你,你要放我?”
  “怎地!?”唐奕瞪着眼珠子。
  “我说过要杀你吗?”
  “你......你凭什么放我?”
  “我凭什么就不能放你!?老子是唐疯子。疯子!疯子你懂吗?”
  “......”
  “可是,可是你不能放我啊?”
  “老子说了算,怎么就不能放你?”
  “放了我,你怎么交代?”
  “我跟谁交代?”
  唐奕一阵无语,跟这个逗逼怎么还说不清楚了呢?
  “老子自己都不想干了,我还跟谁交代!?”
  “......”
  “我不走....”
  “你!”唐奕这个气啊,特么我是唐疯子,你怎么就成了耶律傻子了呢?活命的事都不干?
  只见耶律洪基竟生出几分自傲,道:“朕要是想跑,六十年大万冲过来,怎么都能跑,还用你卖这个人情?”
  他要的是尊严,尊严!
  唐子浩这个没节操的,哪里能懂得我耶律洪基的境界?
  ......
  唐奕急了,和这货没法交流呢?
  “让你滚,你就滚,装什么大尾巴狼?”
  “你有人有智,跑远点,厚积薄发,东山再起,怎么不比死在这儿强?”
  “切。”耶律洪基嗤之以鼻。
  “说的容易,跑哪儿去?天下尽归南朝,朕跑到哪儿能逃得过一死!?”
  “你傻啊?”唐奕气不打一处来。“往北跑啊!”
  “北边有罗斯人,有鞑袒人,凭你的实力,把他们地方都占了,到时又是一个强盛的大辽啊!”
  “.......”
  “.......”
  不光耶律洪基听懵了,耶律洪基身后那一万死士也特么听懵了,就没见过这样的啊?
  哦,我们想死,偏偏敌人不想让我们死。不但要放,还特么帮着出注意,找出路?千年独一份吧?
  耶律洪基也在琢磨:
  好像......
  可能......
  大概......
  应该......
  有点道理哈。
  “罗斯......鞑袒??”
  怔怔自语:“我怎么没想到呢?”
  可是,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儿。
  “对嘛!”唐奕一拍大腿。“你没想到,兄弟帮你想啊!”
  唐奕继续蛊惑,“那地方大了去了,可是不错。”
  “你放心!等大兄站住了脚,归行王化,我把你那些皇后、妃子、太子、公主啥的,都给你送过去,肯定让大兄继续没羞没臊的......”
  ......
  “你等会儿!”耶律洪基终于发现哪里不对,眯起双目斜眼瞪着唐奕。
  “你这贼厮,又打的什么鬼主意!?”
  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