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7沾血的药、双双历劫
  璇玑宫。
  杜宏跟在润玉身后,准备一同去七政殿商议政事。
  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。太子近来精力充沛,处理起奏折来简直行云流水,他差点都搬不过来了。
  以他对太子和法神的了解,这二人虽然婚约久定,也已经……咳咳咳,但毕竟还是少了一个仪式。这下太子如愿以偿,自是难掩心中激动喜悦,他倒也理解一二。
  经过水榭时,他在看见戌三和戌四在前面窃窃私语,正想叫他们过来伺候。太子却抬手笑着说,不如去听他们在议论些什么。
  ——好吧,其实他也好奇。
  于是他就听见了法神疑似受伤的事……
  他那个悔呀,早知道就让他们滚蛋了。这样自己也就不用因为这件事,被迫直面太子的怒火。
  水榭里种着大大小小的雪晶花,池面上冰雾缭绕美不胜收。这会儿安静的冰雾,却受到灵力的牵引,逐渐向他……应该是太子所在聚拢。
  咔擦咔擦。
  太子的脚下已经结了一层冰霜,正在向戌三、戌四悄悄蔓延。
  杜宏低着头,默默退后了几步,试图远离这个寒冰风暴中心。但他的步伐远没有灵力蔓延的速度快,没几步他便被冻在原地。
  眼瞅着太子情绪不对劲,他决定暂且闭嘴不言,免得把太子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。
  润玉一步步走向没有发现他的戌三、戌四。
  他们刚才说了什么?
  叶儿在景晏宫出事了?
  他受伤那晚叶儿来过看他?
  他伤势恢复得快,不是因为应龙体质,而是叶儿做了什么?
  这二人究竟背着他,隐藏了什么事?!
  突然和他对上眼神的戌四,惊恐地指着他说道,“三哥,殿下来了!你的脚被冻住了!”
  话刚说完,他的下半身也被冰层定住了。
  润玉站在动弹不得的二人身后,尽量平静地问道,“把你们刚才的话,完完整整再说一遍。”
  戌三想转身却没办法,只得背对着润玉苦着脸回道,“那夜殿下发了高热,还不肯召医师,小人就想去找公主。熟料公主自己来了,还让我们退下。之后公主吩咐我们,不要把她来过的事告诉殿下。然后,殿下第二天就……平安无事了。”
  “你们怎么知道,我伤好得快不是因为我是应龙?”
  戌四低着头答道,“小人五兄弟有眼不识泰山,曾和公主打过一架,皆为那鞭子所伤。所以小人认识那个伤口,知道就算有特效药,也少不了将养好几日。可殿下的伤口却很快消失不见,其中肯定有蹊跷之处。”
  润玉深吸一口气说道,“既然你认为有蹊跷之处,为何不尽早告知于我?”
  “公主吩咐在先,殿下未曾察觉,小人不敢多说。”
  ——不敢多说,就在背后悄悄议论?
  他复又问道,“那景晏宫怎么回事?”
  “小人只见老五在熬药,大哥二哥在公主寝殿进进出出,不知到底发生何事,就和四哥讨论要不要告诉殿下。”
  不成器的东西。
  在他身边呆了这么久,都不知道孰轻孰重。
  “等我回来再治你们的罪!”
  接着他迅速撇下几人,腾空朝景晏宫而去。
  杜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,“发生这么大的事,你们怎么不提早说出来?”
  “我们也才知道。只是我们还没讨论完,就被殿下和你听见了。”
  哎唷,城门失火殃及池鱼。现在他和这两只笨狗都被冻在这里,要怎么办才好?
  *
  景晏宫。
  润玉从后门入内,心里的鼓一下一下敲着,紧张得无以复加。
  经过厨房时,他看见戌五鼻子塞着两条白布,同时照看着好几个药炉,无暇分心张望别处,更没注意到他来了。放在药炉边的桶里盛了许多药渣,散发出刺鼻的味道。
  走到寝殿门口,他推开虚掩着门。
  本来端着水盆的戌一,乍一见他猛地呆住了。戌二顺着戌一的视线,倒吸一口凉气也不动了。
  偌大的寝殿突然安静得,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见。
  药仙坐在一把矮凳上,边摇头边点头,像是在床上的人号脉。
  还是戌一颤抖的手端不住水盆,掉在地上发出声响,惊得沉思中的药仙回头一看。
  润玉看着地上的水盆,以及从盆里流出的淡红色血水,脑子里一片空白,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、该做什么。
  半晌他才开口道,“说,这是怎么一回事!”
  戌二和戌一抱在一起,指着药仙给他个合理的解释。
  短暂的诧异过后,药仙又转回身子看向叶昙,背对着润玉说道,“太子何故如此震惊?要震惊,合该是老臣震惊。少主为太子做到这个地步,太子却毫不知情,真真寒了老臣的心。”
  “我确实被蒙在鼓里。”
  “太子当然不知道。太子如今满心所思唯有大婚一事,其余的事想来也是看不见、听不见的。”
  润玉冷着脸说道,“你此言何意?”
  “大婚当日,天帝身为太子之生父,自是不会无故缺席。而废后乃太子名义上的嫡母,即算她之罪不可宽恕,但这般盛事她也还是能从旁观礼。那么按照流程,太子和太子妃最后要向天帝和废后行叩拜之礼。也就是说,少主要向她的两个杀父仇人下跪磕头。太子可想到了这一点?”
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药仙叹息一声,“看来太子只顾着自己开心,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。”
  “你不要把话题岔开。我在问叶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。”
  “为什么少主会变成这样?太子难道不知。”
  虽然他并未让别人告诉太子,但太子还是不请自来,说不定他知道了些什么,放心不下才来看看。
  “少主是法神,自有我等不曾通晓的能力。说不定少主就是用了什么法术,将太子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。”
  ——这是他这几日苦思冥想,才勉强得出的结论。
  他又说道,“彼时太子为火神扛下那一鞭,也许是为了不让场面变得太难看,也许是为了稳定天帝的情绪,也许是为了加固自己的名声,这些都无可厚非。但是太子应该没想到,少主会为太子做到这一步。太子是毫发无损了,少主却昏迷不醒。距离闭门思过结束的日子也就这么远,若是少主不能安然现身人前,到时候会发生何事,老臣也没把握说得准。”
  润玉抿嘴说着,“她不会有事。”
  药仙嗤笑道,“太子未免太高看自己。老臣在此数日,尚不能发现少主昏迷之因。太子对医术不甚了解,又如何断定少主不会有事?”
  “是药仙你太高看自己。你别忘了,叶儿身上的灵力都是我渡的。”
  这时戌五端来一碗温热的药,还不忘边走边吹凉。刚进门就看见润玉,他手上的药碗几乎没端住。
  “太子殿下?”
  “把药给我!”
  他忙不迭把烫手的药碗交给润玉,然后捏着耳垂躲到戌一戌二身后。
  润玉看着乌黑的药汤,咬破右手食指,将一滴血滴进药碗。
  “让开。”
  药仙从善如流地自矮凳上起身,将叶昙的伤口完全暴露在润玉眼前。
  那条狰狞淌血的伤口,本来应该在他胸口。在床上昏睡不醒的,原来也该是他——不应是叶儿受这个罪。
  润玉把药碗放在床边,将叶昙轻轻地扶起靠在胸口,推摇着她说道,“叶儿,该喝药了。”
  昏睡的叶昙虚弱地应下一声。
  他便吹凉药汤,喂叶昙慢慢喝下。
  才刚喝下一口,苦涩的药汤便逼着叶昙转过了头,不愿再喝。
  润玉耐心地哄道,“听话,把药喝了。喝完就没事了。”
  但这招不怎么管用,她费力喝到一半,就再也不肯张嘴。
  见此情形,润玉仰头一口将剩下的药喝下,然后嘴对嘴强行把药灌进了叶昙嘴里。
  “咳咳咳!”药是勉强灌下去了,叶昙却被呛得连咳数声。
  “别怕,喝了药很快就会好了。”润玉轻拍她的背安慰道,“睡一觉起来就会没事。”
  他放下叶昙,给她掖好被子,然后走离几步说道,“她喝不下苦药,你们也不能像我这样喂药。我有个办法让她顺利服药。”
  早在润玉用嘴喂药时,药仙几人就自动背过身不去看。听润玉说这些话,他便回身问道,“太子有何良策?”
  “旭凤有根免除药苦的汤勺,我即刻去借来。”
  “火神和少主有嫌隙,怕是不会轻易借出。”
  “药仙只需安心配药,本殿自有办法弄到手。”
  “太子请!”
  他们遂让开一条路,看着润玉匆忙而出。
  *
  栖梧宫。
  旭凤坐在大厅里,看着穗禾从厅外走回来。
  前几日他故意支开穗禾和燎原,后来他们回来被父帝严厉训斥了一顿,并嘱咐不准离开他身边一步。如今燎原守在门口,穗禾在栖梧宫负责照顾他。
  “你刚才去哪儿了?”
  穗禾笑道,“没什么。有人找我,我便去见了。”
  “谁找你?”
  “杜佳。”
  他抬眼问道,“杜佳找你做什么?”
  “倒也没什么,就是问问表哥的伤势如何。”
  “过问我的伤势,”旭凤出其不意说道,“顺便借走那根不苦药汤勺?”
  穗禾一愣,然后淡定地询问道,“表哥此话何意?穗禾有些听不懂。”
  “听不懂吗?你这么聪明,也有听不懂我话的时候。”
  “请表哥明示。”
  旭凤看着这个越来越摸不透的表妹,叹息着说道,“刚才我发现,有人动了我存放不苦药汤勺的那个抽屉。我问了一圈,都答只有你进去过。我便派人跟着你,看你想做什么。你没说错,你是借给杜佳了,但回报我的人说,杜佳一点生病的迹象也没有。”
  “杜佳只说想要借走汤勺,具体想做什么,穗禾也不便过问。”
  “我知道。所以我让他们跟着杜佳,看杜佳又想要做什么。结果你猜怎么着?”
  穗禾低头说道,“我猜不出。”
  “杜佳把汤勺给了大哥。”
  这个答案令她皱起了眉头,“太子殿下?他拿汤勺做什么。”
  “对呀,大哥为什么要汤勺。”旭凤回道,“大哥从来不会嫌药苦,他自己是用不到这汤勺的。那你觉得他会去做什么?我想听听你的看法。”
  ——看来要说些实话了。
  她便诚实说道,“穗禾之前尝过法神长影鞭的厉害,当真苦痛难耐不得安生。”
  “我知道,你接着说。”
  “穗禾不清楚龙族恢复快慢,但前几日偶遇过太子一次。他看着十分精神,没有一点虚弱之感,所以我也不知太子为何要借汤勺,还特地让杜佳来借。”
  旭凤闭上眼想了一会儿才说道,“你觉得,什么人能让大哥说动杜佳,用这种办法来借汤勺?”
  穗禾低头答道,“和杜佳、太子关系好,又和表哥关系不好,好像只有那么一个人。”
  话说到这里,旭凤也明白了。
  “叶昙。”
  “……目前只她一人。”
  “那么问题就成了,为什么叶昙要用汤勺?据我所知,景晏宫现今一片太平,她应该没什么事才对。”
  穗禾细细思索着,突然非常吃惊地说道,“可能和太子有关!”
  旭凤急急问道,“什么意思?”
  “长影鞭造成的伤口极其难愈。太子伤在胸口要害,却看上去一点事情也没有,这实在不合常理。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……”
  他恍然大悟,“叶昙对大哥做了什么,让他的伤势立刻痊愈。自己却伤了元气,不得不喝药。大哥看不下去,就让杜佳来借汤勺。”
  “应当如此。可天界有这种法术吗?只怕是陛下,都做不到这一点。”
  “是不是,我们去景晏宫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  穗禾惊慌地看向旭凤,“可是陛下有令……”
  “走吧,好表妹。”
  “……是。”
  *
  景晏宫。
  穗禾看着高耸的院墙说道,“表哥,这墙上有机关,逢人便射乱箭。我们需小心不触发机关让别人发现。”
  “我知道。”
  他二人便找了个靠近寝殿的位置,趴在墙头朝里探视。这一看,还真看到了寝殿里面的情形。
  润玉背靠着床架,怀里抱着面色通红、闭目昏睡的叶昙。他拍着叶昙的后背,像是说着安抚之言。
  戌一和戌二卷上叶昙左手的衣袖,一截长长的绷带直接显露于人前。他们小心地将绷带剪下,旭凤和穗禾便将那条漫长可怖的伤口,看了个清清楚楚。
  “表哥,我之前受的鞭伤……就是这个样子!”
  旭凤垂头挣扎了一会儿,“看来叶昙是把大哥的鞭伤,转移到了自己身上。她因此昏睡不醒,大哥喂不进药,只能想办法把药味降到最低,让她能喝下去。”
  他又看了一会儿叶昙。不知是不是错觉,他感觉叶昙缓缓半睁开了眼睛,像是无意朝这边一瞥,然后‘啪’地一声门被关严实了。
  “她发现我们了。”旭凤说道,“我们回去!”
  “好。”
  是夜。
  旭凤坐在留梓池边沉默不语。
  仙侍端来一碗疗伤的汤药,他让仙侍把药放在石桌上,等一会儿再喝。
  他脑子里混沌不堪,一边想着叶昙打赢了他、那副不可一世的嚣张模样,另一边是她躺在大哥怀里、连药都喝不进的脆弱模样。
  明明是两兄弟,她却偏心到了极致。
  对大哥,贴心关怀、舍身相护;对自己,毫不留情、想杀就杀。
  要不是那日大哥以身代他受刑,叶昙定会当众鞭笞他以泄私愤。
  一个人怎么能做到这种地步?难道之前他们一团和气的样子,都是叶昙装出来的吗?
  ——不是。
  心底有个声音这么回答他。
  ——她那时候对他笑、对他好是真的,他不是傻子会被她骗这么久。
  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子?他真的想不明白。
  看着石桌上的汤药,他忍不住回想起白天爬墙见到的叶昙。
  连药都喝不下去,她是伤到了怎样的地步。闭门思过只差最多十日,她能在第十一日完好现身吗?这件事又会如何收场?
  穗禾在院子拐角处看着惆怅自艾的旭凤,嘴上浮起一丝冷笑。
  润玉可真厉害,竟然了解旭凤到这种程度,她本人都自愧不如。
  没错,是杜佳来借汤勺。
  不过,杜佳直截了当说是太子让她来求,因为法神出了些状况……虽然她没说明详情,却也不妨碍自己将计就计。
  既然旭凤来问,她自然要带着他推敲出一条线索。不出所料,旭凤果然看到了景晏宫里的情况,然后回来就成了这幅傻样。
  看来她以往低估了润玉的才智,高估了旭凤的头脑。幸好她及早弃暗投明,不然还不知道被耍成什么样。
  旭凤就慢慢苦恼吧,她累了一整天要去好好睡个觉,明天也还是辛劳的一日呢。
  *
  润玉这些天一直在两地奔波。
  白天他要回璇玑宫处理政务,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往景晏宫这里跑,徒生不必要的疑虑。
  晚上他就到景晏宫照顾叶昙,喂药涂药擦脸擦身不假他人,看得戌一、戌二感慨万千。
  清晨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,让她充分休息够,然后从后门溜回璇玑宫,开始新的一天。
  这一日,叶昙从微风中苏醒。
  药仙看到她醒来,终于长吁一口气,“少主,您总算要好了。”
  “我怎么了?”
  “少主已昏迷了十余日,可急坏了老臣和太子。”
  “润玉他知道了?”
  他答道,“少主虽有心隐瞒,但还是有人发现并告诉了太子。也幸亏太子知道,少主才会恢复得这么快。”
  叶昙摸着胀痛的脑袋问道,“关他什么事。”
  “少主的药里,都混了太子的血。”
  她一愣,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。
  “药混……血?”
  “正是。老臣之前为少主开药,但并无成效。直至太子亲手滴血入药,少主才有好转的迹象。想来是因为少主昏迷,体内灵力沉寂,伤势便一发不可收拾。太子的血一入体,带领着灵力和药效一起抗击伤势,这才逐渐康复。”
  说得叶昙一脸不信,“还有这回事?”
  “老臣断不会欺瞒少主。少主若是不信,等太子晚上来了,尽可查看他的双手。啧啧,他每根手指上都是伤痕呢。”
  “他现在在哪?”
  药仙答道,“太子白天在璇玑宫,晚上才能来。若是太子知道少主苏醒,一定会很开心。老臣还要看顾药炉,少主等会儿再喝药吧。”末了他补充道,“既然少主苏醒,服寻常药即可。太子今早放的血,看来没用了。”
  叶昙便又
  躺回了床上。
  在昏睡的时候,她感觉润玉好像在身边,还以为是病中幻觉,原来都是真的。
  唉,醒了就要给他解释为什么要偷偷转移伤口了……先让她想个对策。
  想着想着,房门忽然开了,有人走了进来。
  她以为是药仙或是戌一、戌二,便继续睡着,等他们有事叫她,再自行起来。
  可这人却站在她床前,一言不发静静地俯视她。
  她接着装睡,想看看这人想做什么。不过应该不是要害她,她的寒英凰珠没有发动,而且杀人也不会这么浪费时间。
  一声浅浅的叹息过后,他坐到床最外面,向上扯些被子给她盖着。
  ——此种情形,似曾相识。
  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,“你不是很厉害吗,怎么弄成这个样子?说了要杀我,结果自己病恹恹地躺在这里,咱们谁杀谁还不一定呢。”
  她懒得回应。
  “……你快点好起来,我还等着你在九霄云殿审判我。不过在我认罪之前,我一定要问清楚,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态度。别一会儿对我好,一会儿又要杀我,给个准信让我死心也好。”
  安静了一会儿,他又像来的时候那样,悄无声息地走了。
  叶昙糟心地甩甩头,她忘了还有旭凤这个大麻烦要处理。
  无聊了一会儿,门外响起了‘哒哒’的脚步声。一个大头顶开门,走了进来。
  “是魇兽呀。”
  魇兽咿咿地叫了几声,表示它心里开心。
  “润玉还不知道我醒了,你是自己跑过来的吧?不枉我这么疼你,还记得要来看我。”
  魇兽疑惑地歪歪头,然后趴在她床边,蜷缩腿睡下了。
  ——原来它不是看探病,而是来蹭睡的。
  ——算了,大花不计魇兽过。
  没一会儿,魇兽还真的睡着了。脑袋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地,一个梦境便被它吐了出来。
  魇兽真是了解她,知道她无聊,特地吐个梦珠让她打发时间。
  叶昙侧着身子,看向了那个黄色的梦珠。
  梦里有一座大山,山上有间茅草屋,里面有两个人。一个是现在的她,另一个是……天帝。
  叶昙嘴角的笑容僵住了。谁这么无聊,竟然做梦梦到了她和天帝?
  梦珠里的他们穿着天界的衣服,坐在茅草屋前的石桌上喝着茶,有说有笑地聊天。
  然后她突然对着一个方向招手,嘴里说的是‘母神你快来给我评评理,父帝刚说我胖了,我怎么可能会胖呢?’。
  一个女人走了过来,笑着说‘你不胖,你父帝在逗你玩。’
  这个声音,是荼姚。
  然后两个男子突然从后面跑了过来,一个站在荼姚身后,一个站在天帝身后。
  荼姚身后的旭凤说‘你就是胖了,自己还不承认。’站在天帝身后的润玉则说‘不管叶儿胖不胖,我都喜欢。’
  旭凤又说‘大哥你也太惯着她了,这样下去她不会认识到自己真的胖了。’
  润玉无奈一笑‘你说她的坏话,小心她把你打趴下。’
  梦里的自己就说‘我早就把他打趴下了,也不在乎再打趴一次。’
  突然梦境一转,黄色的梦珠变成了蓝色。那是几日前,她和旭凤在天牢前打架的场景。
  梦里的她说‘你没救了。我勉为其难,代替陛下好好惩治这个不孝孩儿。’然后朝他挥出一鞭。
  梦境却在此戛然而止。
  这是谁的梦境,她一早便猜出来了。
  不得不说,旭凤想象力真丰富,居然把他们五个人编进了同一个梦里。
  开头山上的茅草屋和天界华丽的衣服,怎么可能同时存在。她更不会这么亲昵地和天帝说话,还叫荼姚为母神。
  梦境里没有父亲,大概是旭凤从没有她父亲的记忆,所以选择性地忽视了。
  可是没有父亲,哪里来的她呢。假如她真是天帝和荼姚的孩子,那润玉又怎么会喜欢她?
  ——还真是狗屁不通的梦境。
  不过这也给她一个小小的启发。
  既然旭凤没有任何她父亲的回忆,那么她就给旭凤创造一些,权当弥补旭凤的缺憾。
  *
  这夜,润玉又来到了景晏宫。
  奇怪的是,药仙和戌一、戌二、戌五都不见人影,整个景晏宫静悄悄的,好像没有一个人。
  他抛开心里的疑问,走进叶昙的寝殿。
  叶昙还在睡着,润玉不免有些担心。闭门思过也没几日了,她若还是不醒,又该怎么办才好。
  忽然床上的叶昙说着梦话,“润玉……润玉……”
  他赶紧凑过侧耳倾听,“娘子我在这里。”
  然后一个温柔的吻就印在了他的侧脸。
  润玉一晃神,然后惊喜地起身一看,“娘子,你醒了!”
  叶昙笑眯眯说道,“我醒了。”
  润玉看着她,心里千回百转,蓦然低下头埋进她的颈窝,说话声已带着哭腔。
  “你终于醒了。你若是出了事,为夫要如何是好。”
  她伸手抱着润玉的背说道,“不哭不哭,我这不是都好了吗?”
  “娘子还好意思说,为什么把为夫的伤口转移到自己身上?为夫皮糙肉厚,受一点伤也无事的。”
  ——得,见她醒了就开始算账了。
  叶昙陪着笑回道,“你是太子要日理万机,能不受伤还是不要受伤。我在景晏宫左右也无事可做,替你养伤也没什么。”
  “娘子真巧言善辩。若是风神神上知道娘子这么替为夫着想,一定会激动地说不出话来。”
  “别、别这样。我下次再也不敢了,你不去告诉我娘行吗?”
  “下次?”
  “……没有下次,再也不会了。”
  这样保证了好几遍,润玉才放过她,熟练地换起药来。
  “为夫说了比想象中疼,娘子总该信了。”
  “信,真的信。”不亲身一试,真不知道那个疼劲。
  换了药,夜已经深沉了。
  润玉照旧睡在叶昙身边,抱着她黏糊了好一会儿,才准备入睡。
  “听药仙说,你给我喝你的血?”
  “对。”他眼睛也没睁地回道,“每碗滴几滴血进去,娘子才逐渐好转。”
  叶昙抓起润玉的手,放到眼前仔细看着,只有数十道粉红色的痕迹。
  “伤口已经愈合,别看了。”
  他想缩回手,但叶昙就是抓着没放开,反而贴在她的脸颊。
  “……娘子?”
  “我记得这个温度,”她闭眼回忆了一下,“有个人一直这样摸我的脸,要我早点醒来。”
  润玉就着这个姿势,头挨着头将叶昙抱得更紧了。
  “你醒了,一切都值得。只是这种事过于危险,娘子答应为夫今后永远再用这种法术。”
  “……哦。”
  “为夫没有听到。”
  “知道了,不会了。”
  几日后。
  叶昙已然痊愈,手臂上的伤口也淡化不见。
  她知道闭门思过的时限一到,就要在九霄云殿和天帝审判旭凤。
  听润玉谈起天帝对旭凤的态度,她就明白就算旭凤犯下了弥天大错,天帝还是想要包庇他,将之大事化小。
  若她不肯松口,到时吃苦的就是她了。
  也不知这段日子,白衡做到他承诺的事没有。她还挺期待天帝看到那份联名书的表情,一定十分精彩。
  至于现在,她得去书房好好准备一下,送给旭凤的大礼了。
  *
  今日上朝。
  法神闭门思过的期限已过,是时候和陛下、太子一起,商议火神硬闯天牢一案。
  她身为慎行司主神,也是力阻火神的当事人,所言所思之影响远超常人。
  虽然众仙有心想要围观,但是火神好歹是陛下的亲儿子,家丑不可远扬,陛下就没让无关人等参与朝会。他们就只能在三千长阶外,急切地等候最新的判决出炉。
  天帝很快来了,立于殿内的润玉、叶昙、太上老君、太巳仙人,以及双膝跪地的旭凤一一向他行礼。
  “平身。今日召集诸卿朝会,是要商议火神硬闯天牢,依何律、降何罚。”
  几人皆垂头不言,看样子都不想做这个出头鸟。
  太微便指名让叶昙先说,“法神意下如何?”
  她拱手答道,“火神此举,既可视为犯上谋逆,也可等同聚众斗殴……是何惩罚还请陛下先定火神之罪。”
  此言一出,四下皆惊。
  太微问道,“犯上谋逆何论?”
  “火神无陛下手谕与小神许可即擅闯天牢,此举乃藐视天界法度、蔑视天界规章,且火神身居要职罪加一等,依律当震碎内丹精元,受雷刑三千,再贬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修仙。”
  “……那聚众斗殴呢?”
  叶昙抬头说道,“火神与天牢守卫发生一般械斗,小神及时出现制止双方行为,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,此罪小惩大诫即可。”
  她把两条路摆在他的面前,一条维护他的儿子,一条维护他的名声。至于天帝会怎么选,就不管她的事了。
  太微见叶昙如此上道,没有咬死让旭凤伏法,心里的石头算是放下了一半,然后故作姿态地问向其余人,“诸卿有何见解?”
  ——他们想说实话,可实话不好说。
  当日的情况他们或多或少有些了解,要说火神只是单纯和守卫打架,他们说出来自己都不会信。但观陛下一听能大事化小,脸上激动的表情,他们当然知道要怎么说才能顺陛下的耳。
  太巳仙人于是说道,“陛下,火神殿下既然诚心悔改,不当酷刑加身。”
  润玉也站出来进言,“禀父帝,忘川守军传来最新消息:魔界听闻天界有异,似乎集结了兵力蠢蠢欲动。”
  太上老君也说,“火神殿下兼任战神,适逢骚乱万万不可动摇军心,请陛下三思。”
  “既然你们都这么说,”太微点点头说道,“那火神就以聚众斗殴论处。”
  几人行礼道,“陛下英明。”
  旭凤深深弓下脊弯,“儿臣知错,谢父帝开恩。”
  他侧眼看了叶昙一眼,却没得到任何回应。
  “只是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。法神觉得当如何惩诫?”
  ——来了,正中她下怀。
  叶昙答道,“其实小神方才也在思索,如何才能既堵得上众仙悠悠之口,又让火神殿下领受处罚。然后小神忽然想到,缘机仙子曾认为小神恐有损六界神本,劝小神下凡历劫一事。”
  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,“既然缘机仙子认为,下凡历劫能预防神本损伤,想来也可化解火神的小小罪过。”
  太微叹道,“确有其事,想来缘机不会诓骗本座与法神。不如就让火神洗去天界记忆,再去凡间历劫数十载。如此数十日便可回归天界,也不影响士气、延误战机。”
  “臣等遵旨。”
  旭凤叩拜一次之后,也站了起来,“儿臣当洗心革面,不负父帝厚望。”
  “此事便交由法神全权处理。”
  叶昙弯腰行礼,借此掩盖脸上的笑容。
  “小神遵命。火神殿下历劫归来,定焕然一新。”
  下朝了,等候许久的众仙终于知道了火神的责罚。
  唐凡和曲灵围上来问道,“神上,火神只需历劫就能平息此案吗?”
  “陛下是这么定的,”叶昙拍拍手,“咱们现在就去缘机府吧。”
  “可是,”曲灵犹豫着回道,“这样是不是太轻了?别人会不会也想去闯天牢玩?”
  叶昙轻松地说道,“胆大者常有,而火神不常有。传我的命令下去,天牢再有无故骚扰、劝返三次不听者,无需禀告就地诛杀。取首级者,官升一等月俸双倍。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至于火神……他的刑罚才刚刚开始。别以为历劫就是去玩。凡人生来吃苦,万般苦痛不尝一遍,简直枉生为人。”
  这下他们明白了,火神逃得过天界律法,逃不过凡界受苦。
  ——一下子竟不知哪种刑罚更甚。
  *
  缘机府。
  缘机仙子早在门口等候叶昙到来。她得知火神要下凡历劫,急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  火神、法神就要来了,她哪里有时间准备命格呀?若是写了个不好的,只怕火神回来会掀了她的缘机府;若是排了个好的,又过不了法神这一关……愁死她了。
  没多久,叶昙在前、旭凤在后,二人来到了这缘机府。
  丹朱不放心,一听说这事就从姻缘府偷溜来了,正好赶着和他们一起进门。
  叶昙摇着扇子说道,“闲话少说,缘机仙子速让火神进因果天机□□吧。”
  缘机擦着冷汗,紧张地答道,“神上,小仙还没来得及编排命格,可能要等一会儿。”
  “不必。”她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交给缘机,“我早已写好。你直接送入□□即可。”
  ——叶昙会这么好心?
  一旁的丹朱抢过这张纸,想看看命格具体内容,可他硬是什么都没看出来。
  “这不是张白纸吗?哪里写了命格。”
  “我施了法,仙人是看不到的。不过我可以把火神托生的家庭背景说给你听——父母俱全,兄友弟恭,青梅竹马,富贵无边……”
  丹朱乐呵呵地摆摆手,“命格听着不错,应该没什么问题,这下我放心了。旭凤你当去凡界玩,回来还和以前一样。”
  “是,叔父。”
  旭凤对叶昙说道,“谢法神美言。”
  “不用着急道谢。这些话,等你历劫回来再和我说吧。”
  “好。”
  说罢,他便跳进了入口。
  丹朱刚放下心,不料叶昙无声走到他身后,阴森森地说道,“你难道不觉得这命格分外熟悉吗……叔父?”
  他一愣神,刚想说些什么,冷不防被叶昙一把推下了□□。
  “反正你在天界闲着也是闲着,不如也下去玩玩。”
  缘机被她的举动吓得呆坐在地上,“神上这是何意?”
  叶昙又从袖兜里摸出一张纸,“这是月下仙人历劫的命格,我也提前写好了。仙子不用客气。”
  “可、可是陛下没说,月下也要去历劫呀?”
  “月下仙人是不用。无奈他太担心火神,一不留心竟落入了因果天机□□。正巧缘机仙子你把一份命格拍了进去,不能撤回只能等他们二人历劫回归。”
  “啊?”
  她笑着说道,“快去吧,别耽误了他们回来的时辰。”
  “是、是!”
  法神居然提前写好了
  他们的命格!
  她准备火神的命格还说得过去,但她竟然提前预判到月下也会来,算计月下也入轮回走一遭,真是太可怕了!
  ——糟了,她还没来得及看那两个人的命格!
  随后,叶昙丢下惊魂未定的缘机,找到太巳仙人说了刚才那番说辞,让他找个熟悉流程的人看顾一下姻缘府,别在这个时候出什么乱子。
  他为难地说道,“月下仙人也太胡闹了,时间仓促小仙也不知该找何人照看姻缘府。”
  “我看太巳仙人不如就在姻缘府内寻个懂行的。反正月下仙人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,代管几个月应该出不了问题。”
  “事已至此只能这样,那小仙就去安排了。”
  “请。”
  玩?
  那两叔侄若以为只是去玩,那她就让他们玩个尽兴。
  *
  景晏宫。
  叶昙一回来,戌一就说白衡在前厅等着她。
  白衡来了?他是不是来说联名书那回事?
  她正想去问他,为什么朝会的时候她没听天帝说联名书半个字。刚好他就来了,省得再走一趟。
  刚走进前厅,白衡便迫不及待地说道,“我真的去找过那些人写联名书!但是我才找到两个,就被我父王抓回去关在驿馆。他刚刚放我出来,我就来找你了。”
  ——好吧,解释得通,虽然一点用处也没有。
  “原来是你父王阻挠,我还以为……”
  他就问道,“以为什么?”
  “你诓我玩儿。”
  “怎么可能,我怎么会诓你?!我做这一切,可都是为了你呀。”
  叶昙抖抖鸡皮疙瘩,这样的白衡看着真恐怖。
  她笑道,“我近日得了些好茶。看世子应该没其他的事,不如和我喝口茶,把经过详细说一遍。”
  “好!”
  ——拜托您了,早点恢复正常吧。
  二人在花园里坐着,叶昙拿出一小袋药茶,沏好水端给白衡。
  “这是药仙特意给我配的。我喝着味道不错,你也来试试。”
  “嗯嗯。”
  药茶的清香一进入白衡的鼻子,他忽然觉得头脑无比清醒,“法神?我怎么会在这里。”
  叶昙抿口茶水答道,“你来找我,解释你没及时写好联名书的原因。”
  “……我有答应过你这个吗?”
  “我本来半信半疑,可你言之凿凿,硬要我信你。”她喝完这杯茶,托着腮看向一边,“现下不免还是有些失望。”
  白衡挠着头不敢看她,“那要怎么办?”他当时怎么脑子一热说了这种话。
  叶昙说道,“这样好了,算你欠我一个人情。下次我想让你为我做一件事的时候,你绝对不能推脱。如何?”
  “好,但是这件事一定不能有损我狐族的利益。”
  “一言为定。”
  平白得一个不能抗拒的要求,叶昙表示心情非常之好。
  她摸出一柄团扇,开心地轻摇着扇风。
  “世子,不知你要找的那位仙子,如今找到了没有?”
  白衡一呆,眼神竟然有些闪躲。
  “我知道那人身份。”
  “谁呀?”叶昙兴奋地问道,“谁这么厉害?你快告诉我。”
  “那人的身份特殊,请恕白某不能告知法神。”
  她眯眼一笑,“是吗?既然世子不愿多说,那小神便不勉强了。”
  白衡已经知道那夜的人是谁,却压着不告诉任何人,难道是那人的身份让他开不了口?也对,若是寻常女仙,他早就找到了。
  就算她好奇得不行,也不想随意插手白衡和不可明说仙子这段关系。
  “时间不早。小神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,恕不能招待世子。”
  见叶昙要走,白衡立刻说道,“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请教法神。”
  她无奈又坐回了原处,“何事?”
  “事关那位仙子。”
  这人真奇怪,刚才还说不能告诉别人身份,这下又来问她关于那位仙子的事情。
  “……请说。”
  “我知道那位仙子是谁,但她已有了心爱之人,没想过转投我怀,那夜一面也纯属巧合。我为此心烦不已,不知找谁倾诉,法神可否为我想个对策?”
  叶昙叹着气回道,“既是无心之举,你忘了她就是。天涯处处是芳草,何必留恋一枝花。”
  白衡的心陡然一颤,再三确定她只是随口一说之后,才敢去擦拭头上的冷汗。
  “我也想,但我不知道怎么做。”
  “世子来的真巧。我这儿刚好还有一些忘川水,不知世子愿不愿一试?”
  “都说忘川水能忘却烦心事。只要它有用,我愿意喝下!”
  她便拿出一个茶壶,将一些淡绿色的水液倒进一口海碗。
  “世子不悔?”
  “……不、不悔!”是他鬼迷心窍,他该有此报。
  “那么,”叶昙奸笑着将这一海碗茶水递给白衡,“请吧。”
  白衡仰头饮尽。
  叶昙又说道,“上次有个人喝了忘川水。他回去后睡了一个长觉,那些痛苦的往事便从此烟消云散。希望世子……也能如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