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章 黄粱
  “求求您了,月鸩大人……”蓬头垢面的女人跪坐在几步之外,磕头发出的有节奏的咚咚声让人头皮发麻,“一次,一次就好,求您带我跨越黄泉,让我再见我女儿一面吧……”
  “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来了吧?”男孩儿躲在帘幕后,稚嫩的声音充满了超越年龄的感慨,“梦,亦有梦的守则。‘不可沉溺于彼岸’,何必执着呢?”
  “您既是神明,自然不懂凡夫俗子的切肤之痛。”女人轻声啜泣着,“只恨发生在她身上的痛苦,我这个做母亲的不能代受……如果能够再与她见上一面,我的地位、财富或者是对您有用的一切,您都统统拿去吧!我……”
  “您的诚意,月鸩大人已经见到了。”神官的声音低沉,“不过彼岸之事,最是难办。况且世间俗物,并非月鸩大人真正所求,只是……”
  “我早已听闻,月鸩大人时常因为难以在朝会时顺利传道而困扰。”女人微微抬头,“只要我还在一天,必不会让任何人前来阻挠。”
  “若是这样,便只能说句‘多谢’了。”神官的声音悠悠。
  还真是很顺利。
  男孩儿看着女人激动地接过那碗不过是掺了自己血液的“神水”,仿佛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,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。
  真是愚蠢啊。男孩轻声叹息。他窥见过身旁这位所谓慈悲的“神官”某一日的梦,碰巧得知眼前人女儿的猝死恰巧正是教派内的某人刻意所为。
  所有高级别的信徒,经历大抵都是如此。看似巧合的“得知”月鸩大人的神迹,然后千恩万谢地成为“体验者”,最后作为为教派捕捉下一位高级“猎物”的捕手,继续发光发热……
  但是,作为被套牢的共犯的自己,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呢?
  男孩儿自嘲地笑了笑,进入令人头痛的睡眠之中。
  就算是世界上记性最好的人,也不得不承认时间流逝对于所有珍贵回忆的破坏性。无论怎样在女人的记忆力努力扒拉,可以利用的素材也是越来越少,男孩儿诚恳地希望她不要再来了。
  他的花招已经快要用尽了。
  所有需要应付的来客之中,他最讨厌的便是眼前这种。
  午夜故事的最后,女人扑向无尽的花海,看着渐渐变得透明的影子,失声痛哭起来。
  男孩儿只远远地看着她,比往常更沉默一些。
  今天的悲情戏码结束了。神官随意地抹了抹他脸上的冷汗,眼睛里具是不耐烦的神色。
  哦,也许还有一点,照顾这样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,真恶心。
  “自己把药好好喝了,别多给我们惹出什么麻烦来。”神官把碗搁到他的手边,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。
  沿着缝隙钻入房间的最后一束光,随着神官关门的动作渐渐湮灭。男孩儿摸着黑,顺从地将苦涩的药物一饮而尽。
  再次合眼之前,男孩不禁想到,对自己来说,什么样的梦才能称为“美梦”呢?
  他突然想起神祠大堂里那一面唯一的、巨大的落地窗。偶尔,神官们会让月光从那里照进来,任凭素白的纱帘被晚风轻轻拨动。
  我明白了。男孩儿笑着对自己说。
  梦里,他规矩地坐在窗台边。一阵风吹过,他眯了眯眼睛,忽然发现自己正在慢悠悠地下落。
  真好啊。落入无边的黑暗之前,男孩儿轻声说。
  -
  “把他摇醒。”凌夙诚一步步退向落地窗的方向,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所有人的动作。
  “你要干嘛?”甘遥晃了晃怀里男孩儿的肩膀,不解的问到。
  “效仿一个人的创意。”凌夙诚腾出一只手,拎起一个凳子,直直砸向上锁的窗户。
  男孩儿朦朦胧胧地睁开眼,正巧看见脆裂的玻璃块像是闪闪发亮的宝石一般,驯服地落向窗外。
  扑面而来的晚风裹挟着一点点血腥味——原来是凌夙诚用沾血的刀刃挑开了直直扑面而来的窗帘的缘故。
  双方静止的对峙只持续了一瞬。下一秒,手持十八般兵器的敌人再次冲向缓缓吐气的凌夙诚。
  “跳下去!”挡在前面的凌夙诚头一回吼了出来。
  “啊?”甘遥将冒头看热闹的男孩儿按回怀里,“会掉到一层去的!这里很高!”
  “我知道,一落地就带着她继续跑!”凌夙诚催促到。
  感知范围已经拓展到最大,浓浓的疲倦不断向他袭来。那个处于一楼,正在以一个奇怪的路线飞快向这里前进的人应该是元岁没错;可另外一队越来越接近神祠大门的人,恐怕是……
  甘遥咬了咬牙,将唯一的匕首扔给凌夙诚,抱着男孩滚过落满玻璃渣子的窗台,直坠下去。
  预料之内的狗血剧情并没有出现,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,凌夙诚依旧腾出手来精准的控制了重力。
  甘遥忍不住在空中游泳似的单手扑腾了两下,低头看见怀里的漂亮孩子瞬间睁大了眼睛。
  下坠的时间被拉的很长。男孩儿伸出手去,接住了一块儿正和他们一起漂浮的玻璃碎片,苍白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。
  就像在飞行。
  “这小子真的有点厉害啊……”甘遥忍不住感叹了一句,摸了摸男孩儿的头,却突然发现怀里的人正在发抖。
  像是有一根针突然从眉心刺入。男孩儿打了个激灵,握着玻璃片的手吃痛地攥紧,鲜血瞬间从指缝渗了出来。
  “你想去哪儿呢?”男孩儿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突兀的响起。
  “干嘛,干嘛!松手!”甘遥慌慌忙忙地去掰他的手指,却突然觉得眼前一花,重力场瞬间恢复。没有丝毫准备,她和男孩儿一起重重跌到了地面上,陷入了昏迷。
  正上方,凌夙诚按着太阳穴慢慢靠在了窗户边,几乎是凭着直觉偏头躲过一刀。
  “是泉林先生他们过来了!”凌夙诚听见屋内有人在欢呼,“他马上就不行了,快,咱们——”
  凌夙诚身体晃了晃,重心后倾,再次躲过一刀,顺势跌出窗台。
  果然还是有点勉强了。
  剧烈的头痛之下,他不得不交回重力的控制权。
  即将与地面亲密接触的瞬间,另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强行从四面八方包裹了他。仿佛连体内下坠中的脏器都来了个急刹车,从四肢延伸的拉扯让凌夙诚哑着嗓子咳了一声,意识刚刚恢复,一连串急切的“凌夙诚凌夙诚”便灌满了他的耳朵。
  “老大,老大!”看见凌夙诚正缓缓睁眼,元岁立刻就改回了称呼,“越哥带的人也快到神祠了!那个脑子会放电的人很快就会撤了,您撑着点!”
  “……我没事。”凌夙诚从靠着元岁的状态挪远了一点,扶着额头做了个深呼吸,视力还未完全恢复的眼睛掠过地上躺着的另两个人影,突然攥住元岁的手,虚弱地问到,“药呢?”
  元岁愣了一下,惊惊慌慌地在身上翻找起来,一边找一边倒豆子似的快速念叨:“等等等下,在呢在呢……不是,您现在要这个干嘛?我……”
  “喂给那个躺着的女孩儿——”凌夙诚拖了个长音,又更正到,“男孩儿。”
  “啊?”元岁的疑问不知道究竟是在针对服药的对象,还是服药对象的性别。
  “快一点。”凌夙诚连续咳嗽了几声,“我会当做不知道你提前跟老蔡透露过我身份的事。”
  这算是威胁吗?元岁苦着脸摸出了一个小玻璃瓶。
  “这是什么?”一个虚弱而稚嫩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,元岁回头,看见一双漂亮的眼睛正掠过她,直直盯着凌夙诚。
  “呃,这位莫非就是……?”元岁也看向凌夙诚。
  “可以暂时阻断你能力的药。”凌夙诚相当于同时给出了两个问题的答案。
  “什么意思?”男孩儿迈着虚浮的脚步偏偏倒倒的走近。
  “……你的能力消耗太大,吃下这个的话,或许可以勉强延长几天日子。”元岁听见凌夙诚平静地说。
  这个走向让元岁略微有些吃惊。她犹豫了一会儿,下意识地将玻璃瓶攥紧了一些,谨慎地说:“老大,你确定吗?”
  “元岁。”凌夙诚顿了一下,“你可以先带着那个昏迷的人去找医生吗?”
  元岁的眼睛在凌夙诚和站得晃晃悠悠的男孩儿之间扫了几个来回,最终认命地点了点头,把药瓶递给了凌夙诚,低声说了句“小心点”,在线的辅助下扶起了甘遥,十步一回头地渐渐走远。
  “你手下的那个小姑娘吧?”男孩儿朝着元岁小幅挥了挥手,“你就这样把辛辛苦苦过来接应你的人赶走了?”
  “你有话想单独对我说。”凌夙诚看着他。
  “是。”男孩儿点了点头,“如果我告诉你一件很有价值的情报,你可以允许我拒绝接受你的好意吗?”
  凌夙诚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,将玻璃瓶揣回兜里,很轻地点了点头。
  “从你梦里看到的秘密,我没有告诉那些人。”男孩儿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,似乎有些低烧,在凌夙诚的搭了把手的前提下才颤颤悠悠地坐在了地上,“就凭这一点,你也应该谢谢我对不对?”
  “谢谢。”凌夙诚非常坦率的道谢,又捂着嘴咳了两声。
  “不客气。”男孩儿漂亮的眼睛里具是笑意,“真好啊,我们居然真的可以这样面对面的说说话。”
  “刚刚那个人是冲着你来的……你还能坚持多久?”
  “你能不能先告诉我,很多事情,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呀?”男孩儿认认真真地反问。
  “你现在的心率和血压都不正常。”凌夙诚的嗓子有点哑,看了男孩一眼,又补充到,“我最近因为工作愿意,接触了不少女性,你看我的眼神和她们都不一样。”
  “就这样看出来的?”
  “体脂率也不对,你太瘦了。”凌夙诚补充。
  “你……真是个既无趣又有趣的人啊。”男孩儿轻声叹了口气,“难怪有些人对你那么有兴趣,虽然他们对你的了解还不够。”
  “你们口中的‘泉林先生’,究竟是什么人?”
  “我不知道。”男孩儿低声回答,“但是他们最近的第一目标,就是你。”
  “我?”凌夙诚的语气似乎并不惊讶。
  “他们并不是想要杀死你,你明白他们想从你的身上得到什么。”男孩儿的声音越来越轻,不停眨着眼睛。
  “是的,我明白。”凌夙诚低头看着他,“还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
  “把你手里的刀给我,然后离开吧。”男孩儿看起来非常困倦,脸上却还是笑着,“这样会不会让你受罚?”
  凌夙诚没有回答,沉默了半晌,还是将甘遥的短刀递给了他。
  “您真是个守信的人,再见。”
  “再见。”凌夙诚缓缓转身。
  “还有一句话。”远远的,凌夙诚最后一次听到男孩儿的声音,“你觉得你身边的那个女孩儿,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在看你?”
  凌夙诚脚步顿了顿,很快继续头也不回地向前走。
  所谓“神祠”的正楼下,似乎是一栋废弃教学楼的屋顶。凌夙诚一步一步走下楼梯,很快,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动静。
  两百米之内,只有他一个人的心脏还在跳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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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下午好老大,刚睡醒吗?”元岁捧着一个巨大的果篮,坐在病床旁的小板凳上,挑挑拣拣半天,选了一个最胖的苹果,一丝不苟地削起皮来。
  “……下午好。”凌夙诚半坐起来,问到,“事情怎么样了?”
  “越哥没逮到特别有用的人,从早上到我中午出门前骂了您三遍‘莽撞’;甘遥姐姐留在颛顼上面了,让我带一句‘后会有期’给您;宗长泾的位置保不住了,中了轻微毒素的商船伙计们都没事。”元岁交代的很简略,似乎情绪不太高涨。
  “你知道我在问什么。”
  “唉。”元岁长出一口气,把削的棱角分明的苹果递给凌夙诚,“我给越哥说的是,我到您身边的时候,那个小姑娘……呃小男孩,就已经断气了,好像是被那个脑子放电的老熟人干掉的。”
  “谢谢。”凌夙诚郑重地道谢。
  “没事没事。”元岁连忙摆摆手,“但是……我能不能问一问理由?”
  “如果我把他带回来,就算能暂时保住他的命,也不过是让他留着命熬刑而已。”凌夙诚垂着眼,“算是还他一个人情,给个痛快吧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元岁很配合的应了声,不再说话。
  两个人相对无言了小半个钟头,直到韩越打来电话,似乎是催促元岁回去接着工作。
  “那我就先走了,老大您好好养着。”元岁站了起来,“有什么需要我带过来的东西吗?”
  突然回忆起了午睡时的梦境,凌夙诚看向窗外:“能帮我带一束花吗?”
  “可以是可以啦。”元岁有点意外,“您要什么花?”
  “……风信子吧,如果有的话。”
  “这可不好找诶,您给我出难题了。”
  “没有就算了。”
  退出门去的时候,元岁注意到凌夙诚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,没有表情的脸,一如既往地让人难以揣测心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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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2200年1月15日,颛顼号拒绝盘古号的援助申请。
  1月20日,颛顼号上发生动乱,三分之一的人口在十天内陆陆续续乘船出逃。
  1月30日,颛顼号从通讯频道上彻底失联,从此不知去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