放弃努力的六十天:
  登极仪后, 之前一直只在官员口中谈及, 但始终没有实施的天下大赦, 终于真正下了明旨。
  ——勅降恩命, 举国欢庆。
  一般来说, 这种“天下大赦”, 就是大家都知道的“免去罪责, 既往不咎”,会把监狱里——除十恶(不敬、不孝、内乱等)以外——的犯人,通通放回家, 以示皇上的仁慈。
  算是一种比较特殊的,独属于皇帝的收买人心的求稳方式。
  历数历史,国家越混乱, 这种天下大赦越容易频繁出现。好比在天和帝早期, 不断更换年号的时候,天和帝会这么频繁的换年号, 一方面是因为他始终没能找到满意的年号, 总用个一两年就觉得不吉利;另外一方面, 也是他想找个由头, 好大赦天下。每换一次, 就赦免一次。是大启皇帝中赦免次数最多的。
  但从有为之君的角度来说,天下大赦无异于饮鸩止渴, 把那么多不安定因素重新放回民间,只会引起后面更大的矛盾与骚乱。
  闻罪就不是为了收买民心, 而是为了给戚一斐抬高身价。
  也因此, 这次新帝登基后天下大赦的赦免范畴,较之传统,要更加特别一些。
  丁公公捧着圣旨到了奉天门,轻咳一声后开始宣旨,对天下昭告了这一喜讯。在他所奉读的圣旨上,多了以下几条新鲜负责:
  一,从此往后,不累子孙。
  也就是说,闻罪终于暗藏私货的,把他最恶心的【连坐】,趁此机会给取消了。
  当然,这种取消,不可能一下子就开一个特别大的口子,哪怕闻罪有那份自信能兜得住,大臣们也没那个胆子。考虑到大家的承受能力,闻罪“体贴”的决定,先从往事着手,一点点的温水煮青蛙。
  类似于连良,他这样在天和帝时期父母犯了罪被连累的,在广善帝时期,就会开始一批批的从教坊司里放出来。这种释放,也是有计划,分步骤的。好比,会提前对被释放的人进行审查,主要由锦衣卫负责,他们不会让仍对朝廷怀恨在心、有可能危害社会的人,被放出来。
  连良有眼疾,又有有琴师这层关系,便有幸成了第一批被放出来的人。
  他们被放出来后,还会进行很长一段时间的监控,定点定时要去特定的部门报道,不能轻易离开暂时的居住地,但总体来说,已经要比过去好太多了。后面会不会继续放人,也要取决于这些第一批被放出来的人,其后是否会有良好的表现。
  二皇子的子女等,也是在这个时候,被一并送出的宫。集体养在行宫,由专人照顾,定时还会有锦衣卫过去……洗脑,确保他们不会怀恨在心。
  闻罪这一手,赢得了出乎意料的拥戴。
  因为这个举措,让不少人觉得,自己的“罪孽”都已经随着天和帝的离去而消失了。他们要在广善年间重新做人,做一个好人。朝臣们也跟着放心了不少,就像是被虐出了斯德哥尔摩,对闻罪就差感激涕零了。
  二,知错就改,往事莫追。
  就是字面意思,过去犯了事,但没被逮捕的人,如今只要承认了,并勇于承担损失,重点是承担损失,就不会再被朝廷追究。当然,这种也是有个范畴的,好比造反就不包括在内。
  有点类似保释金的感觉,算是为国库创收的一种,来自闻罪与戚一斐日常谈话里的灵感。
  至于赚取保释金以外的目的,大臣们都有点看不懂。
  只有戚老爷子似有所感,一身朝服,站在朝堂之上的文臣之首,大着胆子抬头朝着龙椅看去,正好看到闻罪也在看着他。戚老爷子“咯噔”一声的心,彻底落了地,没有猜错,这旨意冲的果然就是他。
  周指挥使已经回京,最近在家休沐。但他回来的第一个晚上,就已经入了宫、面了圣,把该说的、不该说的,都说了。周指挥使不愧是闻罪身边最得用的锦衣卫,对于往事的调查,进行的十分彻底,逻辑清晰的挖到了所有的真相。让戚老爷子连想自欺欺人,都做不到。
  新的问题也就随之而来——戚一斐知不知道。
  戚一斐当然是不知道啊,天下大赦对他的影响,还停留在他之前送进监狱里的人,都要被放出来了。
  就很糟心。
  戚一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们。
  吴情还好说,那就是个跳梁小丑,已经被闻罪吓破了胆子。吴情出狱后,除了找之前撺掇他的人麻烦,就是来找戚一斐求和,几乎快把家底搬空了的那种求,倾其全力的对戚一斐进行讨好。但本人却连出现都不敢,生怕戚一斐看见他更生气。
  他是说,戚一斐已经是亲王了,还和新帝不清不楚,怎么看都不是他所能够招惹的,他们会像碾死虫子一样轻松的碾死他。
  吴情就是这么一个现实的人。
  大概闻罪怎么都没想到,大臣中第一个相信他和戚一斐不清白的,反而是这么个角色。
  戚一斐在哭笑不得之余,为免麻烦,也就让王府的门人,在吴情第五次送礼时,收下了东西,用以代表着这事完了,他们两清了,让吴情安心,不用再来怒刷存在感。
  至于吴情到底送了什么,戚一斐看也没看,就让门人去处理了。
  真正让戚一斐烦恼的,是赵阿丑与奶娘的亲戚这两个人。
  赵阿丑是戚贵妃的旧人,哪怕只是看在已逝的戚贵妃的面上,戚一斐也不能把他怎么样。但戚一斐却本能的觉得有危险。这也是戚一斐当时,毫不犹豫的把赵阿丑扭送官府的原因。
  只有这种乱拳,才能能打死老师傅。
  戚一斐出其不意的选择,也确实让幕后之人在慌乱间,还真的有点无从下手。
  因为若幕后之人改变策略,安排赵阿丑这个棋子在牢里撒谎,诬陷戚一斐……戚一斐一方面可以顺着线索去追查幕后真凶,另外一方面也有万能的理由来反驳对方的诬陷——他有病做这种自己把人送进去,反而让自己绳之以法的事情?
  大概幕后之人当时也看透了戚一斐的这一步,便决定不和他玩这种小儿科的政斗了,直接换了其他招式,花样百出。把赵阿丑当做了弃子。
  如今,赵阿丑出狱,戚一斐派去的人早早的就等在了大牢外面,把他顺利接回了戚府。但是不等戚一斐开口,赵阿丑就已经主动表示,他在狱中已经听到了外面的消息,深知自己当初差点闯了大祸,给戚一斐招致了祸患,他真的没有要陷害戚一斐的意思,但他还是觉得羞愧。
  “奴婢自知罪孽深重,无以消除,但请入睚眦宫,照顾殿下,用以赎罪。”
  其实说白了,就是变相的让戚一斐安心,赵阿丑自请把自己关起来,再不出来。而且,他也确实挺想要去照顾疯了的二皇子的,那是毕竟是戚贵妃唯一的儿子。
  戚一斐知道后,就痛快的点头答应了,算是全了彼此的脸面。
  至于奶娘的亲戚,就是给戚一斐照顾玉石店、结果差点搞砸了的管事,戚家的人在监狱外面等了许久,却也并没有接到人。
  一开始,他们推测是这亲戚已经没脸再见戚一斐了。但现实的打脸,来的就是这么快。
  这管事不是脸皮薄,是太厚了。
  他一直缩在阴暗的角落,伺机而动。在某日戚一斐的奶娘上街时,冲上去拦下了她,倒打一耙,添油加醋的把他之前的遭遇,全部告诉了奶娘。话题的主题,基本都是戚一斐有多对不起她这个奶娘。
  用意有多险恶,自不用多说,旁人都懂。
  戚一斐的奶娘年纪大了,素有心疾,刺激不得。听着亲戚把自己照顾大的孩子,形容成了独断专行的恶魔,自己就是被欺负而不敢说话的小可怜,气的手都在抖了。
  那亲戚也不知道怎么想的,这么不会看眼色,一个劲儿的还在说着很恶心的话,只想把奶娘拉到自己这边。类似于,戚一斐根本就不知道感恩,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,他今日能这么对我,明日就不知道会怎么对你,他眼里根本没有你这个奶娘。他想要挑拨离间,引起奶娘对戚一斐的不满。
  结果……
  吃的珠圆玉润的奶娘,拿着菜,插着腰,提着亲戚的耳朵,就把他拽到了闹市之上,当街骂了个狗血淋头。奶娘根本不上当,对自己的亲戚也并不客气。
  “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!”
  奶娘很会骂人,嗓门又大又洪亮,几下就把管事干的糟心事说了个一清二楚。
  “你不会以为,老娘至今还不知道这些吧?这个府里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?殿下心善,怕我没面,我也舔着老脸假装不知道。你倒好,背主给殿下惹了麻烦,如今还要回来胡说八道,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烂了心肠的狗东西!”
  远处看着这一切的人,都看傻了。
  奶娘的亲戚,也被随后赶到的照顾奶娘的人,打的不轻。
  奶娘真是快要被气死了,当时看上去没事,还很精神奕奕的骂人,回去之后,就一病不起。
  戚一斐的厨子奶公,差点被吓死,那么大一个胖子,哭的却像是个孩子,守在老妻床前,一个劲的念叨:“你可千万不要出事啊,我不能没有你。”
  不等奶公想起去联系戚一斐,当天,这位刚刚才被放出来的管事,就再次被抓了,理由是当街伤人,不知悔改,刑法加倍。
  真.被打了的管事:“……”
  这当然是闻罪安排的人做的,他还给戚一斐的奶娘派了御医,再贴心不过。等戚一斐知道时的时候,他的奶娘已经没事了,只需要再卧床调理一段时间,就会彻底生龙活虎了。
  随着这个消息,被戚一斐一起知道的,还有他阿爷被参了。
  折子一封封的,堆满了闻罪的案头。幕后之人也算是有点脑子,没有一上来就毫无证据的瞎告,而是实打实的步步为营,切入点选的是即将来到的恩科,杜绝科举舞弊。但其实就是在暗搓搓的指桑骂槐,以戚老爷子糟糕的过往能力,来质疑戚老子当年考取功名的公正性。
  懂的都懂。
  但事件还是快速的发酵了起来,仿佛一夜之间,全大启的人都开始讨论起了这件事。当年不爱学习、也没好好读过书的戚老爷子,到底是哪里来的本事,三元及第。
  戚老爷子一看事态不对,便也没再拖着,连夜入了宫,与闻罪深谈。
  然后,戚老爷子就顶着月光,去找了戚一斐。他有一件事,必须得当着戚一斐的面,亲自与他说清楚。
  ***
  与此同时,戚老爷子的亲家,苏林的亲爹,也终于出海回来了。
  这一趟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可以说是满载而归,赚足了国外的钱,又淘换了不少舶来品。一趟船队,赚两回钱,还整了点稀奇古怪、活蹦乱跳的小动物,打算给自己的宝贝外孙送去京城。阿斐看到后,肯定喜欢!
  “爹,锦衣卫已经来查过了!”苏大公子着急忙慌的回了府,把自己打听的事情,对亲爹一股脑的都说了出来,“他们肯定知道什么了,我们怎么办?再次出海?”
  苏老爷子一家人,常年在海外,一方面是海上生意真的赚钱,另外一方面也是想要躲过朝廷的探子。那些人想要抓戚老爷子的小把柄,连他们人都见不到,怎么抓?
  “朝中的局势,竟紧张如斯吗?”苏老爷子风吹日晒的一张糙脸,被花白的大胡子,遮挡住了脸上的疤痕。他从小就不爱学习,也不怎么喜欢考虑,对这种政治方面的弯弯绕,一听就头疼。幸好,不用破了相的他去做官,他又开了财富窍,才不至于让一家老小跟着他去喝西北风,“我们再等等,若真的出了事,也要带上你戚叔、阿斐、依依还有依依的孩子一起走。”
  结果,等了多日,官府也始终没有找上门。
  反倒是戚老爷子之前,写给苏老爷子的信,先到了。从信中所写来看,如今的情况确实危及,却与苏家想象的……相去甚远。
  苏老爷子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,理解错了信上亲家要表达的意思。
  苏二公子直接戳破了他爹的妄想:“是真的,阿斐好像和新帝,有些首尾。”之前他们刚回来,得知了戚一依嫁人的消息,还觉得戚一依嫁的太早,嫁的不好,西北乃苦寒之地,十个少将军,都不如一个雍畿好。
  如今才发现,最不省心的,还要数戚一斐啊。
  “爹,我们怎么办?”大公子还是只会这么说,求他爹拿主意,他才是这个家里最没脑子的那个。
  苏老爷子长叹一口气,虽然他不喜欢思考,但性格果决,一拍桌子就决定了下来:“还能怎么办?套车,入京!”
  “咱们都去吗?”二公子更加谨慎一些。
  “不仅都去,还要带上大部分的家当。”苏老爷子这样吩咐。
  “带那么多钱做什么?”大公子皱眉,他的脑子简单,认准了什么,就很难改变,现在心里在想的,还是逃跑的那个事,“太重了,不好跑吧?或者用船?就停在港口,咱们轻车上阵,等接上了阿斐就……”
  “让你去就去!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?”苏老爷子拍了大儿子本就不算聪明的脑袋一下。
  拿钱,自然是想去买戚一斐的平安啊。
  苏老爷子抬手,揉了揉自己的自打回来之后,就始终无法舒缓的眉心。他在心里想着,若阿斐和那皇帝只是一时新鲜,互相玩玩,那这些钱,就是求皇帝放了阿斐的赎金,他们家玩不起;若感情深厚,喜欢的要死要活,那这些富可敌国的金银,就是阿斐日后无嗣的倚仗!哪怕老了,没有了能力,没有了外表,但至少,有钱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