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火蚀心
  黑暗里,群狼的呜咽声伴随着少年的饮泣,在阴暗山洞内显得无比清晰。
  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,泪水、鼻涕蹭了一小摊,背脊上插着一把箭,那箭矢透胸而过,令他不住抽搐,喉咙中发出临死前的闷吼。
  山洞之中,绘着一副栩栩如生的《鹿王本生图》,那头通体雪白、背带九色斑点的鹿王转身,从图上走出。
  群狼让路,白鹿缓缓走向趴在地上的,少年时的莫日根。
  “人生在世,如身处荆棘。”
  它的角上发出柔和的光芒,笼罩了莫日根。而莫日根身上,则幻化出狼形的虚影,呈现出一头灰蓝色皮毛的苍狼,仰头望向白鹿。
  “去吧。”白鹿柔悯道,“荆棘之海哪怕无边无际,总归会有尽头。”
  它稍稍低下头,温和地摩挲苍狼脖侧,鹿角光芒治愈了他的伤口。莫日根艰难站起身,白鹿却砰然化作星辰,飞出了洞穴。莫日根转身,走向洞口,山林外曙光初现。
  黎明来了,一缕晨光照进安西卫府,照在莫日根的眉眼之间。
  他睁开双眼,半身赤|裸,肩背上满是鞭痕,坐在牢房的角落里,回忆着梦里的那一刻。
  牢房门打开,一名高大男子在外头说:“莫日根,出来。”
  莫日根的钉头七箭已被收缴,浑身无一法宝,手腕、脚踝上拖着异金打造的链条,叮叮当当作响,他拖着脚步,来到厅里。安禄山遣散了身畔随从,只有两名黑衣男子一左一右立着。
  “我认得你爹。”安禄山说,“南室韦部,安不思儿乞引莫贺咄。”
  莫日根抬头,打量安禄山,安禄山说:“我们之间,还打过仗。”
  莫日根保持了沉默,安禄山又说:“我听说他有一个儿子,是草原上的黎明星。”
  莫日根眉头微微皱了起来,安禄山最后说:“后来销声匿迹,我猜是来了中原,你来中原做什么?”
  莫日根答道:“你心里清楚得很,天魔。”
  安禄山哈哈大笑,笑得连那床榻也随之震荡,说:“来杀我的?不见得吧!”
  “乞引莫贺咄下属部族,对节度使大人来说,不过是个挥指即灭的弹丸之地。”一名黑衣男子说道,“你们只有一万四千七百余人,族中能打仗的男子,不到八千。十年前与契丹割地求和,只图休养生息。”
  安禄山冷笑,说:“我只需要发一道命令,五万铁骑就会北上,一月之内,将你的部落除名。”
  “不错。”莫日根点头道,“你甚至不必发兵,只要亲自到卡尔西河畔去,释放你的魔气,族中老幼,将尽数被你绞杀。”
  “那倒不至于。”安禄山和蔼可亲地笑道,“只要你愿意到我这儿来,你的部族不仅不会有性命之忧,再过数年,还将是我最稳固的臣属。”
  “我说愿意投诚。”莫日根端详安禄山,冷冷答道,“你会相信么?”
  安禄山又是一阵野兽般的大笑,笑毕,他仔细打量莫日根,旋即起身,从榻上走下来,到得莫日根身前,声音压低了不少,说:“我知道李景珑在找什么,可惜,你们都找错地方了……”
  莫日根蓦然睁大双眼,紧接着安禄山突然伸出一手,按在了他的左胸上!
  莫日根猝不及防,被一道魔气缠绕,发出痛苦大吼,心脏竟被那魔气吸攫,拖了出来!
  那颗心脏闪烁着灰蓝色的光芒,不断被魔气腐蚀,莫日根陡然睁大了双眼,空洞的瞳孔望向半空中自己的心。
  “你能办到,为什么不去做?”
  “你的箭矢,能抵达所有兵器到不了的地方……”
  “只需要这么一箭,就能为你的母亲报仇。”
  “我看见了——!”伴随着安禄山猖狂的大笑,莫日根单膝跪于病榻前的景象缓慢浮现,十三年前的仇恨,血海中的幻影,罗织成黑色的、血管般的脉络,逐渐爬满了心脏的表面。
  心脏仍在搏动,莫日根则一言不发,开始剧烈地挣扎。
  “更深的地方,又有着什么?”安禄山的声音变得低沉、嘶哑。
  “妖怪……”
  “是妖怪!”
  恐惧的眼神在面前不断闪烁,射箭场上,莫日根教授幼弟们习武,将一名弟弟绊倒在地,他笑着伸手去拉,对方却恐惧离开。
  帐篷中,父亲的妻子们各自看着莫日根,父亲招手,让他过去,扬手就是一个耳光。
  莫日根沉默不语。
  景象变幻,苍狼载着鸿俊,驰骋在月色下,跳过屋顶。
  “莫日根?”鸿俊低声问。
  “嗯?”苍狼停下脚步,稍稍回头。
  鸿俊示意它继续,问:“你是妖吗?”
  “算是吧。”苍狼答道,“族中已有近百年未曾出过拥有苍狼变化之身的人了,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,别告诉阿泰他们。”
  苍狼似乎不想让李景珑听到太多,到得一处院前,弓身一跃,上了院墙,跳上屋顶。
  是时长安乌云渐开,月光朗照,苍狼便载着这少年,无声无息地沿着屋顶奔跑。
  “你不会来收我吧?”苍狼突然说。
  鸿俊笑了起来,凑近它的耳朵,说:“我也有一半是妖族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苍狼似乎十分意外,抖了抖耳朵,问,“可我觉得你不像。”
  “我爹是只……”
  “嘘。”苍狼答道,“不必多说,我爹说过,妖与人并无多大区别,只有善恶之分。”
  一名老萨满手持权杖,在那火堆前低声说道:
  “妖与人并无多大区别,只有善恶之分,是妖,又如何?”
  倏然间黑火涌来,将过去尽数掩盖,安禄山则做了个手势,那已被腐蚀得漆黑的心脏蓦然射向莫日根的胸膛,令他随之一震,侧身倒在了地上。
  鲤鱼妖躲在窗外,一侧鱼眼朝房中看,继而慢慢地将头缩了回去。
  “起来。”一名黑衣男子上前,以手掌托起莫日根,令他缓慢站起。
  安禄山的眼神变得复杂了不少,说:“既然想杀大唐的皇帝,为何不早点动手?”
  莫日根低着头,全身沐浴在黑火里,那黑火则慢慢地收入了他的身体里去。随着这个过程,他缓慢地抬起头,望向安禄山双眼。眸中出现了两团黑色火焰,不停地旋转。
  “还有一把箭矢何在?”安禄山沉声道。
  属下捧上一个木盘,盘中置六把钉头箭,莫日根抬起左手,虚放在木盘上,六箭开始震动。
  清晨,系在陆许手腕上的箭头拉扯红绳,不住震荡,朝着某个方位指去。
  阿泰与阿史那琼等人正商议着,陆许快步走出,示意他们看箭头所指区域。钉头七箭乃是上古西方精金所打造,如鸿俊所用的斩仙飞刀般能认主,在过往历史中,能认主的法宝俱拥有着相当悠久的渊源与强大的法力,只不知莫日根是如何让它认主的。
  “他开始召唤钉头七箭了。”陆许说。
  莫日根提前告知过他们,钉头七箭一动,意味着他恢复了召唤法宝的能力。而这也就暗示了他们,他已成功获得安禄山的信任,计划正式开始。
  “必须告诉你一个不大好的消息。”阿泰脸色凝重,朝陆许说道,“计划也许有变。”
  陆许:“……”
  “根据你们所探的第一波情报。”阿史那琼严肃说道,“我们对照典籍作了分析,你看到的,确实是神火,但那只是神火的其中一个形态,并未完全出现。除了火神之臂外,它还有更多部分,会根据安禄山的需要而随时转换载具,发挥威力,下一次再动手时,它未必就在他的后腰上了。”
  “神火无形。”阿泰又说,“我现在有一定的把握能将收回来。”
  陆许说:“动手时,必须确认安禄山将它转移到了什么地方。”
  裘永思若有所思,点了点头,又道:“同时,需要安禄山使用它,大伙儿还得准备一件水系的法宝,才能成功将它收走,并暂时封印住。”
  陆许心道还好现在莫日根已在安禄山身边,若冒冒失失动手,恐怕现在只有失败一途。
  日上三竿,洛阳驱魔司中,鸿俊睡眼惺忪地推开整个人抱在自己身上的李景珑,起来查看其他人情况。昨夜李白与自己二人归来后大伙儿便呼呼大睡,此时李白还在厅内衣衫散乱地打鼾。
  文滨服过药,情况好了些,正坐在廊下晒太阳。
  “我好多了。”文滨见鸿俊过来,便忙道,“恩公,您的药是有用的!”
  鸿俊让他伸出舌头看了眼,说:“你不是生病,是中了毒,我调些解毒的药予你吃,服下后便会稍好些,但能否把毒彻底解掉,还得看你造化。”
  说着鸿俊便到内间去给文滨配药,昨夜走了一轮归来,文滨中的乃是牡丹花妖的情|欲之毒,解药还需着落在花妖的身上。然而,不少妖怪原本就有妖毒,与人族交欢后,连自己也无法解掉。抓那花妖过来费时费力,且不一定有效,于是鸿俊兴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,以毒攻毒。
  世间妖力,俱与奇门遁甲“生、伤、休、杜、景、死、惊、开”中八门对应。象征开花结果,花妖以“繁殖”“情|欲”之力见长,应了奇门遁甲八门中的生门之力,同样的,文滨全身溃烂,亦是皮肉脔生不止之故。
  而战死尸鬼则象征着万物寂灭,恰好应了死门,尸毒一剂下去,瞬间便能让一切生之景象化为死之悲凉。
  先前在凉州时,鸿俊曾对战死尸鬼的尸毒惊奇不已,朝刘非讨了少许头发,烧成灰烬,又讨了几滴血,封在瓶中,此刻提出以毒攻毒,文滨将鸿俊奉作神医,自然无不应允,只要能治好这该死的病,什么都好说。
  “我是真的爱她。”文滨还不知道那名唤香玉的女孩儿是个妖怪,又说,“恩公,您能不能也救她一救,这辈子我就给您做牛做马了……”
  鸿俊心不在焉地应着,将那尸毒的剂量稀释再稀释,恐怕文滨受不了,哪怕解不了毒,也不能把人给活活毒死,一边观察,再一边慢慢加量也不迟。最后稀释成一小杯酒,递给文滨,文滨端着酒,朝鸿俊说:“我这一辈子,只有在那一刻,觉得自己真心爱上了一个人。”
  “快喝吧。”鸿俊说,“别啰嗦了。”
  鸿俊稍有些许被这啰啰嗦嗦的家伙打动,孰料文滨正要喝时,李白却不知何时醒了,说:“酒!有酒!”
  鸿俊马上喊道:“你不能喝!这是药……”
  李白劈手就夺,鸿俊赶紧去拦,李白那速度竟是比鸿俊更快,倏然钻了个空子,鸿俊还是头一次扑凡人给扑失手了,当即院内鸡飞狗跳乱成一团。幸而李景珑听到声响,匆忙出来,朝李白手腕一截,两人联手,才把杯子给拦了下来。
  鸿俊忙道:“厅里还有点儿你自己喝去。”说着喂文滨喝下,文滨一口喝光酒后,大喊一声:“我死了——!”
  所有人吓了一跳,马上转头看文滨,文滨瞬间直挺挺倒了下去。鸿俊赶紧去看,李景珑问:“你给他用了什么药?”
  鸿俊简明扼要地解释了几句,李白则在旁哈哈笑,径自穿过前院,朗声道:“生者为过客,死者为归人……”
  “……天地一逆旅,同悲万古尘。”
  鸿俊单膝跪地,检查文滨,李景珑突然想起一事,问:“这不是封魔咒吗?”
  鸿俊茫然道:“这是他的诗!”
  李景珑眉目间似有疑惑,说:“也是封魔咒,是不是?”
  鸿俊点点头,答道:“对啊。”
  李景珑又问:“青雄听说过这首诗?抑或在更早之前?李白作这首诗,是什么时候?”
  “李白就在厅里你为什么不问他去啊!”鸿俊都快忙死了,说,“赶紧救人要紧!”
  李景珑这才回过神,把文滨半抱起来,试他鼻息,说:“还活着,别担心。”
  鸿俊见文滨身上渐渐地浮现出不少尸斑,仿佛与那烂疮互相克制,通红的皮肤色泽竟是渐渐暗了下去。李景珑手中握着白光,按在他的胸膛上,预备随时将法力注入他的心脉,助他对抗毒素。
  文滨不住抽搐,呼吸却渐渐变强了许多,全身伤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,较之先前气若游丝,状况已恢复了许多。鸿俊松了口气,两人守在文滨的身边,末了,文滨睁开双眼,说:“可疼死我了。”
  “奏效了!”鸿俊长吁一声道。
  李景珑扶着他进去,文滨正要给鸿俊磕头,李景珑却道:“且不忙叩谢,我问你,你为什么会遇上我家鸿俊?”
  鸿俊:“???”
  鸿俊简直莫名其妙,这不是凑巧吗?
  文滨想了想,想起来一件事,说:“啊!对了!那个瞎子!九天前,我碰上一个瞎子,瞎子说,我命不久矣,生病了,得到集贤宝堂前去看病……”
  鸿俊:“……”
  鸿俊再一次被李景珑的智力震惊了!李景珑却马上揪住文滨,低声道:“说清楚,瞎子长甚么模样?还有何话说?”
  “没……没有了。”文滨苦思冥想,答道,“你们认识他?他……脸色很白,白得不像个人……似乎……有说……”
  李景珑眉头深锁,沉声念诵了几句咒文,抬起一手,直接按在了文滨额上,另一手则牵着鸿俊。
  刹那间白光一闪,鸿俊直接看见了文滨的记忆!